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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樓

眾人皆曰，台北是過度發展的城市，但高樓彷彿永遠嫌不夠，仍是不斷地，不停地興建構築中，宛似在淺淺的小盆栽上，堆疊起了一矗又一矗的蟻丘，我如螻蟻，窩住在千萬個孔洞中的一小小坑洞中。清爽的風兜不進這城市，汽機車、冷氣空調倒很賣力，添增了不少熱騰騰的廢氣，我過敏的體質也濕悶出滿手汗疱。

久居北部這麼多年，處身在城市中的小小角落，莫想能望得一寬敞無樓房縱劃天際的天空。當車行河道上的陸橋時，總不忘撇頭用心地看，希望能記全了天空中那一刻的美，成為永恆的私藏。那多變的氣流雲彩，隨機而寫意的塗抹，即令是在淡淡藍，帶著灰濛濛底色的畫布天空，總也能鬆解莫名緊繃的都市情緒。

去年九月初，老媽倒垃圾時，被已停妥的垃圾車，猛然的後移一步而撞倒，並傷及膝蓋骨。於是，我離開擁擠的台北，回中部照料老媽的起居飲食。

那時立秋早過，然白晝裡，仍似夏天炙熱。正午時分，一下火車，便徒步行向老媽居住的國宅；路上的太陽正大著，肩頭掛著沉甸甸的旅行袋，隨著腳步的移動，在身邊晃得煩人。天氣熱得我高舉臂膀，將頭埋進上衣袖口，任意地抹去額頭上濕成一片的汗水。

我快行的雙腳不曾停歇，一路穿梭在台中市舊鬧區荒涼的街衢上。正午的陽光還真是毒辣，曬久了皮膚微微地疼著，我不願延誤祭五臟廟的時辰而引發胃疾，只盼早點進門吃我的台鐵便當，當然，一定得抱著電風扇一起才成。

電鈴聲叮咚許久，仍不見來人應門，想必老媽上午的骨科門診還未返家。烈日下急走，早已熱血沸騰一身汗漬，但這樣的我，也只能被擋在門外。慶幸的是，閉門羹這一段早在意料之內，且老媽長久以來，總將備份鑰匙寄放老鄰居家，於是就算有萬難，也刁難不了我，順利踏入家門。

那是永難忘懷的深刻體受，當推開大門的剎那，一股股清涼的風，早在屋裡兜繞吹拂，我一身的暑熱，在轉身闔上大門之際，全被清風伸出涼潤溫婉的玉臂給勾挽走了。

何來如此通暢的風向流動？除了房子座落的方位功不可沒之外，廚房陽台的門、廚房客廳的門、客廳陽台的落地窗是呈直線對望，且門戶之外再無任何高出的建築阻擋。故而只要論及外婆家，連我家孩子都道：「通風」，若再論仍是：「風好大，好涼爽好舒暢。」

停留台中的期間，偶爾家中的老二發了善心，透過電話關懷我這個做媽的，卻沒頭沒腦的劈頭一句：「媽，妳現在在做什麼？」

來了個查勤的？……我暗自想著。其實老媽這兒事不多，我生活得挺悠閒，便捉狹地說：「我在城樓上。」

「嗄….？」

我接著說：「外婆這裡風很大，像城樓上呼呼的風吹，我正在城樓上，吹風哪！」

台中高樓數量比不得台北，但也就這一點好，能一覽寬闊的天空，老媽住處的七樓，就算不夠高，但三十多年來，也無其他新建大樓遮蔽，一如「城樓」，除了如行雲流水的風動之外，陽台上視野開闊可望遠，又有大片純淨的天空，端端地掛在陽台邊。有時，雲層滾滾，如激流的江河，濤浪起伏，綿綿氣勢不絕，讓人鬱悶全消。

有次不意看見，狀似阿波羅飆騎著戰馬車，在大清早匆匆奔赴使命之際，一路在長空中，劃下長長的車道與兩側翻湧層層的煙塵雲彩，很有八千里路雲和月的豪情與氣魄。也有時，溫溫和和地滿天的雲朵排排列，像一整疋白色緞面布料，隨意皺折地舖放天空。每當天空多變時，總禁不住讚嘆，大自然的創意真是絕妙生趣。

前前些日子，天候是不穩定的晴時多雲偶有雨，站在城樓的陽台上，探頭撇看左邊，天空是多層次的灰白色水墨畫，應是天上的爺們正叼著長桿水煙袋，深吸了一口，吐出濃厚流動的煙霧；撇向右瞧，雲層不知何故竟扒出不小的坑洞，露出剔透的湛藍水色天空，白色的雲靄還盪漾其中；再細細端詳，驚覺整片天空不盡然是灰色漸層色調的雲層，四處皆有小水坑的水藍天色，陽光從雲隙輕洩下來，映照出我滿是燦爛的笑容。天際的水平線上，灰色系雖是天空的主色，可那些藍色小水坑已攜手連成一氣，形成靛藍色的線條，一條又一條的暈染在天際的最底端，多棒的水墨天空，美得像刻意繪出的景緻。

最常聽得他人說：「台中天氣真好！」特別是那些乘車到訪台中的人，步下車後最常道出這類感言。聽到那話，我正值年少，總認為那不過是句虛情應酬的恭維話語。出嫁後久居北部，偶一回返台中居住，竟不自覺追隨著前人，嚷嚷出同樣的話語：「台中天氣好好呦！」真的，即使天空落下雨滴，也能在短時間內就轉趨晴朗。我，在這兒，在城樓上，沐浴風中，觀天賞雲，何其幸哉！

我，就在城樓之上。

 羊 媽 媽　102. 12. 26　台中

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