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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  嫁

三百多封的應徵信函,被大略的分成了四堆,滿滿地盤據了整個茶几的桌面。

林罔市隨手自那堆來還沒拆封的信件中,抽出了一封,撕開封口,一張二吋半身的照片頓時掉落地上。

她拾起一看,是一張正面的大頭照,照片中的男士,前額半禿,藏在鏡片中的眼神,看來是那麼地渙散,下巴尖削,額頭上的皺紋條條清晰可見,模樣看來就算沒有五十,只怕也是相差無幾。

再看看信封內夾附的履歷表:

 

名:牛

生:民國五十三年四月一日寅時

      (四十八歲)

籍貫:臺北市

經歷:國太人壽營業所營二處處長

   六月花西餐廳經理

   三天傳播公司製作人 (現職)

家世:身家清白、未婚

嫁妝:可打八折

「好一個牛慈曹,分明是擺出了一副為了嫁妝牛吃草的姿態嘛!」

林罔市的目光掃向吊在廳堂正中的一幀照片。

那是一幀放大的二十四吋彩色照片,照片中一個穿著寶藍色洋裝,紮著兩條小辮子,模樣看似十四、五歲的國中小女生,正自意興飛揚,陶醉忘神地吸吮著一支紅豆冰棒,神態可愛已極。

「圓圓,媽媽就要幫妳找一個既溫柔又體貼的如意郎君了,妳在地下也可以安心了。」

一想起自己的寶貝女兒圓圓,林罔市的心底就禁不住一陣的愧疚。

「好快!都已經是六年前的往事了。」林罔市心想。

那天,圓圓跟平常一樣,學校下完了課,六點不到,她就回到了家。

「媽!我今天在學校不小心被鐵釘刺到了腳,好痛喔!」

面對著手上抓著的一副大有可能滿貫十三張的好牌,林罔市那還有空去管得了那麼多,再說今兒個手氣真背,從早上到現在,一直都是「一家烤肉三家香」;劉太太、吳太太、馬太太她們三個,猛在那邊輪著做莊,自家可就從沒贏過一把,好不容易逮到了這麼一個機會,只要再讓我自摸一隻紅中,那可就夠撈的了。

於是,林罔市連頭都沒回,只淡淡地拋下了幾句話:

「是圓圓吧!媽正忙著,腳被刺傷,消毒水跟紅藥膏放在醫藥箱裡,自己去拿,還有在媽臥室的床頭上,有幾百塊,妳肚子餓了,就自己拿點錢到外面隨便吃個東西。別來煩媽,好嗎?」

那一整個晚上,除了牌桌上的聲音外,實在是安靜得有點離譜,老頭子到南部做生意去了,聽不見他的聲音,倒還無話可說,但是平常一定守在電視機旁直到入睡前的圓圓,卻是一個晚上都沒聽到她的聲音,這種大為反常的異象,自己居然沒去注意到,只光顧著玩牌,真是該殺。

沒錯,那天牌局一直延續到隔天凌晨一點多,算算桌面,自己是還贏了七、八千塊,但卻因此斷送了圓圓一條寶貴性命。

從起床一直玩到凌晨一點多,自己真的也是夠累了,送走了吳太太她們,連澡也懶得洗了,躺在床上,不到三分鐘就睡著了。

第二天起床都已九點了,想說圓圓早該去上學了,沒想到她的鞋子還擺在房外,進門一看,圓圓滿臉通紅,一摸額頭,燙得不得了,拿起溫度計一量四十度半,趕緊送醫,醫生診斷是被破傷風菌感染,傷口消毒處理不乾淨,就這樣,連發兩天高燒的圓圓,就一命夭折了。

想到這裡的林罔市,再看了眼那幀圓圓吃冰棒的二十四吋遺照,不禁悲從中來,正自哭將出來時,老頭子從外面走了進來。

「我說圓圓她媽呀!究竟替咱們家圓圓找到了新郎倌沒?」

「快啦!就只剩下二十幾封信還沒看過,我心目中也已挑定了幾個人選,就看你待會怎麼決定!」

那次老頭子在南部接到十萬火急的電話,得知自己唯一的愛女過世之後,就連一筆馬上可以談成的三千萬生意,也沒心情做了,火速的搭高鐵趕了回來。

本來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吳天賜是要好好的痛罵林罔市一頓,豈不是?夫妻二人,好不容易在四十多歲,方才生出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而如今竟天人兩隔,這究竟是該怪誰呢?

但看到林罔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兩眼哭得紅腫,吳天賜本待罵出口的一籮筐髒話,也就只好吞了回去。

「我說老頭子呀!圓圓的靈照,我看就用這一張好不好?」

當林罔市翻箱倒櫃的找出了一張圓圓吃冰棒的照片時,吳天賜真的是沒被嚇了一跳。

「都沒正面的照片了嗎?」

「有是有!但都不怎麼清楚,恐怕放大效果會很不好,再說你不覺得看到這張照片,就好像活生生地看到我們的女兒一樣嗎?」

「好吧!也沒有人規定靈照一定要正面的大頭照,妳愛怎麼樣那就照妳的意思好了!」

剛開始掛起那張照片時,真的是有點不倫不類。說是生活照嘛,那有人放那麼大的,說是遺照嘛,可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做為的,不過,還好,時間一久也就愈來愈能習慣,再也不覺得有什麼礙眼的。

時間能沖淡一切,這句話倒是真的!雖然偶爾有空想起時,心中不免有一點痛心,但經過六年後,這股喪女之哀情,倒是慢慢地淡了下來。

直到一個禮拜前的禮拜四晚上,這股喪女之哀情,才又被挑了起來。

那天晚上,窗外下著淒迷的細雨,還兼帶著颼颼的沁人秋風,吳天賜和林罔市做了一個同樣的夢。

他們的女兒圓圓身上穿的還是六年前入殮時的那套她生前最喜歡的寶藍色的碎花洋裝,但模樣已渾然不似以往的那個野丫頭,而是出落得俏麗動人。

「媽!爸!圓圓在陰間好寂寞!圓圓想嫁了!希望爸媽能幫圓圓找個好丈夫。」

夫妻倆個人醒過來後,發覺竟然做了同樣的夢,略事商量過後,當然不由分說,就開始為他們的寶貝女兒找個如意郎君了。

吳天賜的心中甚至還在想著,如果這個「有緣」的小子,在各方面都還過得去的話,那自己名下的這筆龐大產業,就過繼給他算了,反正「女婿就誼如半子」,但沒想到三天前卻出了極大的糗。

那天,天色微濛,吳天賜和林罔市夫婦倆,就按照地理師所擇定的時辰,把圓圓的牌位和五萬元現金,還有一仙眼睛會動的洋娃娃,通通用布給包袱在一起,然後就丟在離他們家約莫十步之遙的巷口,躲在一旁,就等著看結果了。

他們還故意地把包袱的開口露了一點,十張嶄新的千元大鈔,微微探出了點頭,就開始在風中招搖。

首先,第一個有緣的男士過來了。

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穿著運動背心、短褲、運動鞋,長的還滿帥的,看他八成是在早安晨跑之類的。

 本來他跑步的步伐,已然踏進了另一個巷口,但似乎是他眼角的餘光暼到了這麼一包事物,很自然的,他重把他的身子,退回了這個巷口。

「不錯嘛!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這個長得滿帥的的男子跑了過來之後,馬上就將地上的包袱拾了起來,緊接著第一個動作就是抽起那一疊的鈔票,吳天賜夫婦心想,該是我們上場的時候了。

「喂!少年仔!」

猛不防的聽到有人在背後招呼,這個漢子手上拿的錢,差點就穩不住手,不過,還好,他總算沒讓錢掉了下來。

「歐日桑!歐巴桑!二位有什麼代誌,是不?」

「少年仔!是安囁啦!你先將包袱解開,咱再擱來講,嘿錢你拿著,莫要緊!」

這漢子將包袱解開了之後,看到那個牌位,神色連變了好幾次,他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伯父!伯母!你地兩個有麥耶指教呢?」

很奇怪的,這個少年仔,開始用廣東話講起來了。

「少年仔!代誌是安囁啦……咦!罔市啊!伊不是會台語,這陣……怎會爆出廣東話?」

「老伯伯!你地講麥耶。我聽唔懂。」

「我是說,我的女兒要嫁給你,你聽懂了沒有?」

 吳天賜眼看台語不能溝通,緊跟著馬上換起國語來,滿心的以為這一回一定能夠溝通。

「老伯伯!對唔住,我真係聽唔懂你地講的麥耶?你地錢同埋包袱,我幫你放番原處,對唔住,我等一陣重要返工,兩位再見。」

話一說完,也不管吳天賜和林罔市夫妻倆,在背後猛叫「喂!喂!少年仔!少年仔!稍等一下。」這個早安晨跑的漢子拔腿就跑了開來,活像是參加一百公尺短跑競賽的選手似的。

吳天賜和林罔市妻倆無奈的對看了一眼,只得再退回巷底,繼續守株待兔。

第二個有緣的人,騎著臺一二五,在包袱前一公尺處緊急煞車了下來,後面還拖著一條十來公尺長磨地而過的胎痕。

「咦!這是什麼玩意,怎麼會有錢呢?」

這個廿來歲,梳個龐克頭,一身亮麗緊身衣褲的小子,將兩手支撐在龍頭把,好整以暇的看了地上下的包袱一眼,正待彎腰去撿,冷不防吳天賜、林罔市他們夫妻倆又衝了出來。

「喂!少年仔……

還沒來得及讓他們把話說清楚,這個年輕的龐克小子,大概已知道是怎麼的一回事,將尚在發動中的引擎,油門一催,就遂然揚長而去,只留下一地的塵灰伴著他們夫妻倆。

好不容易,來了第三個男士,廿八歲左右,臉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一臉的斯文像。

「伯父!伯母!你們的意思我知道,日行一善,這當然是好的事情,而且這也沒妨礙我再娶上一個真實的妻子,不過就是有一點小問題,恐怕……。」

這個斯文的年輕人,很有耐性地聽完吳天賜和林罔市的說詞後,眼看這宗婚事就可以論定了,不料卻又有點小問題,真是好事多磨。

「喂!年輕人,到底有什麼困難,你說嗎?沒關係,是不是嫌嫁妝太少……。」

「不是啦!我是說,我信基督教這沒什麼關係吧?」

基督教這三個字剛一蹦出來,這回又有人跑了,不過跑的不是那個戴金邊眼鏡的白淨男士,而是吳天賜和林罔市夫妻倆口。

「開玩笑!嫁女兒嫁的就是這麼一塊神主牌,如果被燒了,那還嫁個什麼鬼嗎?我說罔市啊!乾脆我們也不要求人了,主動一點,登個徵婚啟事,附帶嫁妝三百萬,我就不信,還挑不到好女婿?」

於是,夫妻倆打三天前,就在全國的各大報頭版下的小方塊廣告欄,登了這麼一則徵婚啟事:

「婚:為亡女徵婚,吳圓圓陰壽廿一歲,附送嫁妝三百萬,有誠意有緣者請試,已婚未婚不限,意者請附相片履歷限時寄至台北酒泉街四四四號吳天賜先生收,合者約談,不合著退件。」

沒想到只登一天的徵婚啟事,竟然收到了三百多封的應徵函件,真是教吳天賜和林罔市夫婦倆,除了滿心喜出望外,還得頗為費心的整理。

「好啦!都已經分門別類好了,年齡在廿歲到卅歲之間未婚的共有四十三人,我們兩老自己挑也不準,不如問問我們女兒自己的意見吧!」

林罔市點了三根香,向她女兒圓圓的牌位默禱了一番。

「圓圓啊!媽跟爸都已經遵照妳的意思,徵來這麼多的青年才俊,現在就看妳自己的意思怎樣了,如果妳看中意了那個人,晚上再托夢告訴我們吧!」

 林罔市剛把三根香往香爐裡插了進去,驀地,平白無故的,門窗緊閉的房中,竟突然吹起了一股陰冷涼風。

「颼」地一聲,一封信件,飄到了林罔市的腳跟前。

林罔市與吳天賜湊前一看,那是一封還沒打開的信函。迫不及待的,吳天賜打開了這封「漏網之魚」的信函,信中除了有一張方方正正,騎在馬上英姿煥發約莫十九歲的年輕人的照片外,還附帶著一封信函:

「吳天賜先生大鑒:今日閱報,聞悉吳先生有亡女欲出閣,適值吾兒日前托夢於吾,要家中二老,代為尋覓一乖巧女子,適之為妻,弟心下誠以為,世有鬼妻者也易,欲為鬼夫者也難,誰家閨女,願委身一天人兩隔之鬼夫者也?如欲誘之大利,誠又吾人之所不屑為也,適巧吳兄正替亡女徵婚,想吾兒屆四載前,香港馬場跑馬不幸墜亡,與令亡女年歲相若,當可共結秦晉之好,未知吳兄首肯與否?當然,聘金自是不在話下,衷心企望吳兄速函告知,事成與不成,弟俱感銘心!                  

               楊國正手書」

 

「罔市,就是他啦!我們圓圓挑定他當她的新郎倌啦!大家同在地下,再也不怕什麼長夜漫漫難熬了!圓圓!妳該高興了吧!」

又是一陣不知打從哪來的陰風,將地上的那張照片給吹上了靈桌,林罔市和吳天賜抬頭一看,廳堂中那張圓圓吃冰棒二十四吋的彩色照片,不知什麼時候,已換成了一個禮拜前托夢時的那個圓圓,正自含情默默,嘴角眉梢都洋溢著笑意的在對他們二老竊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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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 聽我 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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