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我故鄉――風城映像 |
引 子
一個位處海線要地,地圖上名之為清水,杜絕風月,永遠安安靜靜、清清純純的小鎮,我們喚她—風城。
打我開始懂得記憶這世界,故鄉,是我天天必讀的讀物;我讀著故鄉,以赤子的心赤子的眼,祇覺故鄉像我,我像故鄉,聯繫在我們之間的是份純真;十五年后的今天,我讀著故鄉,故鄉仍是長不高的小孩,而我已然長成;歲月,不曾增與故鄉什麼,怎改也改不了,一個安安靜靜的鄉鎮;想在柳巷中醉酒,小孩不懂得這些,尋向人事已解的繁囂市集吧!
故鄉沒有天橋,不用地下道,靜甯的夜色更不需粧點霓虹燈。
十五年前,我赤足的腳,踩踏在故鄉母性的泥土上,十五年后,故鄉仍舊多情的用她寬廣的身體承載著我,祇是我多了一雙歲月的屐痕,而故鄉仍是故鄉。
第一映像 ━ 火 車 站
總喜歡摸著黑夜返鄉;也許,是為了心底那份步步迎向故土的怯鄉情懷,思想讓那沉睡的大地,聽得見我歸來的步伐,傳散的好遠好遠。
剛一步出復興號的車門,一股涼風直沁心脾,打從心底喜歡這種味道;幾分潮溼的泥土氣息,夾帶著夜幕中的寧寂,走在風城醉人的夜色中,我有一種返歸自然的感想。
迎接在火車站正門外的,是一條寬闊的三十五米道路,兩旁並列的是五、六畦綠油油的稻田;幾曾看過一個連莒光號都得停站的地方,迎接你的會是鄉間的景物?幾曾想過,一個八萬人口的火車站,會是處在這麼一個僻靜的地方?
順著這條三十五米的道路左轉,路旁隨時呼吸得到陣陣清心的稻香,在這裡怎麼也讓你找不到一絲繁雜的都市氣息,約莫十五來分的行程,你才望得到稍嫌熱鬧的市區。
我總在想,英國人所謂「城市鄉村化」、「鄉村城市化」,在台灣也許就得尋向這裏。
第二映像 ━ 廟 宇
很難想像,一條街道會擠上十來間廟宇,而其中還不乏全省聞名的。
每趟回來,我總喜歡在子夜十一點關廟門的前一刻到廟裡逛逛,而這並不是為了拜拜祈願,祇為了覓得一份無心心靈;也許!興致一來,我也會雙掌合什,學那善男信女默禱一番;說來好笑,居家左右距廟皆祇數步之遙,但打童年至今,我真拿過香來上一番正式的拜佛儀式,總共有幾次,用手指頭都可扳得出來。
我祇是喜歡廟中的那股莊嚴肅穆、香煙裊繞的氣息,也許還有那滿屋精心的雕樑畫棟,而門簷龍柱上的嵌聯,更是教我有股清心的靈思;我總喜歡向人推薦那間與台中港同時興建,卻比台中港還慢完工的觀音廟紫雲巌,我不是誇耀浪費,我祇是覺得有種義務,如此細膩手藝的雕琢品,焉能不廣為人所知。
長年浪羈在外,難得有時間閒賦在家,暑假駐足了半個月之久,讓我再一次深刻的與故鄉的風、故鄉的氣息生活在一塊;賦閒半月,廟口前的廟台,整整連演了十五天的戲,也許,有人會不耐這種喧囂的鑼鼓聲;但對我來講,那是一份參與的喜悅;因為,我忘不了,我是一個看野台戲長大的鄉土孩子,而這一點也正是我所永遠自豪的。
許是時代的進步,現下敬神酬戲,竟然與電影牽扯上關係,而且還冠冕堂皇的加個「電影戲」的美稱,是「戲」嗎?懷疑?而最令人莫名其妙的是,其過程竟然也諸如「大戲」、「布袋戲」之一般,有著獻神的「扮仙」儀式;可曾想過,銀幕上放映著三十五釐米的寬銀幕電影,而配之音效的却是喜氣洋洋過年節慶用的北管「鬧廳」音樂,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畫面?想來,時代真的是進步了。
第三映像 ━ 三十年的肉圓伯
極端的喜歡這個味道。
長年浪羈在外,每趟返鄉,總是會撥個空到此重享一下故鄉的味道,還有那純樸的鄉情。
一擔百來斤肩挑的竹製擔子,一頭承著炸滿著肉圓的油鍋,另一頭則盛放著各種醬料-香醋、米酒、醬油、辣椒、碎青蒜等;翻開隔層的下緣,一粒粒銀白的肉圓,井然有秩的在柔柔的陽光下發亮。
每到近臨下午四點,十來張尺高方型的斑駁竹製矮凳子,就此擺將開來;那根肩挑的扁擔,以及整個擔子的周圍,許是年久煙燻的緣故,在在泛散著一股漆亮的烏黑色;看那擔旁滿滿圍坐著的人群,甚至大多數人都用站的場面,年齡身分在這裏已不受限制。
很難想像,一個穿著西裝的紳士、穿著洋裝的淑女,蹲坐在路旁吃東西的姿態,會是怎生的一副模樣,而且手裡極可能還捧著一個空碗,靜待著下一回合;祇是,在這裡吃將兩個尚屬正常、三個並不算多,紳士還是紳士、淑女還是淑女,絕沒有人會以異樣的眼光待你。
記得十多年前,我就讀國小時,總喜歡在每天放學後,來這裡用點餐前點心,而十多年之後,攤子依舊一模一樣,每天的營業時間還是固定的不曾改變,賣的還是那氣味如昔、不多不少的一天數百個肉圓。
我總是在想,除了佐料新鮮,氣味獨特之外,我相信大家眷戀這裏的,就是那種氣氛、一份鄉土質樸的氣息;畢竟在當今的社會上真屬於鄉土的是愈來愈少了,也難怪賣了三十年肉圓的老伯,始終不肯聽從旁人的建議,把營業遷進店鋪、擴大規模,祇肯侷守在這一路旁的小天地。
那天,我在肉圓伯的擔子上,剛好聽到一個四十來歲、西裝筆挺的大哥講的話「祇有在這裡,我才能感受到我又是童年的我,找回部分童年的記憶」,剎那間,我彷彿一切都明白了。
第四映像 ━ 夜行俠的豆花伯
提到了肉圓伯,另一個清水一景––夜行俠豆花伯不得不提。
豆花伯之所以被稱為是夜行俠,是因為他幾乎都得晚上九點過後才會出來做生意,而且他的動線圖數十年如一日,不是觀音廟、石壩邊社區,就是媽祖宮,且每次要買他的豆花,祇能說您趕巧了就有機會,太早或太晚都有可能失之交臂,因為三十年正牌經驗的純正鄉土豆花,全風城就這一擔,其受歡迎的程度,簡直就是搶翻天了,這讓我聯想起一首小時的兒歌─豆花、豆花,一碗二角半!豆花、豆花,車倒擔!燒燒一碗來、冷冷我不愛!
總是在每過九點的晚上,總在紫雲巖的廟口,你會看到一個五十來歲見狀的外省模樣的男子身著汗衫短褲,圍綁著一條裝錢的圍裙,在那台攤車前排列有七、八張的圓凳桌椅,一旁也許還會停放著數輛轎車,更或還有人正從轎車中探頭出來與他打招呼;對於這個不協調的畫面,當你看到他那雙寬闊熟練的雙手,正隻掌各端出三碗豆花時,你的疑惑也就獲得解決了。
三十年來,這個夜行俠豆花伯,就這樣在風城闖出他「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豆花伯」的正宗大師名氣。話說回來,豆花伯之所以能夠建立起他在風城數十年不墜的名聲,乃在於他的手工道地,做出來的豆花綿密又緊實、可削薄片而不斷,尤其特調的薑汁,滴滴都能濃情蜜意的滲進到雪白的豆花內,讓人連吃兩三碗都不嫌太過;儘管豆花伯的生意大數在十一點就售罄,但他都非得等到深夜二,三點才能回家,因為常常都有一大堆人圍坐在那邊陪他聊天,談往事、談時事、談小孩、談家庭,也許,這也是一種他自我調整生活步調的慰藉。
每一提起風城,夜行俠豆花伯的影子,總讓我特別的覺得鮮明親切,因為這是打我國小起就有的甜蜜記憶,讓我直到今天還是不能忘懷!
第五映像 ━ 筒仔米糕
一提起清水,很容易的令人聯想到筒仔米糕。一塊偌大的招牌,懸掛在公路局清水總站的斜對面,靜靜的在歲月的流程中發光;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一提起筒仔米糕,就很容易的令人聯想到清水;踏入這塊鄉土的地方,不來上一客筒仔米糕,總覺得似乎少了一樣什麼。
也許!一間十來坪見方的矮窄木房,在你的眼睛裡根本毫不起眼,但可知就這一爿小舖,為老闆購進了多少的房產。
初入此間,光線或嫌不足、地方或嫌髒亂,但一客筒仔米糕、一碗乾麵、一碗肉羹湯,三十七塊錢吃將下來,直叫你喊道「讚」,通常你大概都還會包上一大包這種「等路」,回去與親朋好友共享之。
其實說來,筒仔米糕的製作材料,直其簡單無比,約莫可說是一般肉粽的作料,將之盛放在竹筒內用蒸籠燜蒸而已罷了!祇是或因配方另有不同,再兼之個人的手藝問題,長年在外,吃來吃去,還是故鄉風城的氣味最佳;不過,我倒是曾想過,時至今日,竹筒已被鐵筒取代,而改用鐵筒來盛蒸米糕,那「筒仔米糕」是否也該改個名字了!?
第六映像 ━ 石壩、鰲峯山
我常對人自豪,我擁有一座青山。
居家後面,就是聳偉的鰲峯山脈,其勢連綿,前清時期曾因抵擋山洪,而建有數座的防坡堤,我總喜歡在夜晚自己一個人跑到山上,呆坐半宵,瞭目望去,風城的夜景,臨港大道的壯麗燈火,直向眼底逼來;有時平躺在丈餘高的防坡堤上,周身傳來石頭沁人的涼意,睜目端視夜晚的穹蒼,山風習習、天地寂寂,直覺得浩瀚宇宙,盡在我的思想中,與我靠的好近好近;有時甚或三朋好友,帶上酒具一套,臨風酌月,縱形體之舒放、暢心胸之豪情,心底直有種衝動,我欲醉去。
清晨,這裡是風城早起子民的聚滙所;或沿日據時代保留下來的百級「神社階」邁步而上,或尋擁有三百五十多年歷史、全省聞名的紫雲巖觀音廟側旁的水泥小徑而上;在山上或來上一套太極拳、或純為早起兜兜風、或為遛狗,總是你會感受到一股大地初起的生命氣息,還有那祥和純樸的風土人情。
漫漫山野,遍地林蔭鬱鬱,此處是消暑渡假的好去處,祇要是屬於風城的子民,你問它烤肉烤番薯的野炊功夫,若有人說他不懂,那真是不可思議!
在往昔,約莫四、五年以前吧!風城小孩最喜歡做的一件情事,就是到「鬼洞」蹓蹓;「鬼洞」是日據時代日本人所建的碉堡防空洞,裏面直鑿穿了整座鰲峯山,從清水通到大甲,但後來因怕發生危險,因而有部分較遠的洞程都被用石頭堵住了,儘管如此,仍可在裏面不重複路線的逛上一個小時;大夥將小根的番薯朝烤紅的土窯裡丟,然後跺平了土窯、不讓熱氣外洩,就身挨著身摸黑的逛洞去也,反正,出來悶烤的番薯也已熟透了,大夥就邊吃邊踩著夕陽而歸,這就是我的童年,也是大多數風城子民該有的經驗。
曾有一段時間,大批大批的遊覽車慕名而來,祇可惜那些記憶現在再也無法尋回來了,因為「鬼洞」目前已為國軍所徵收了。
在風城,每年的正月十五、八月十五夜是大夥擠向石壩的日子;在平常施放煙火是違警的,但就這兩天,這一片遼闊的山區是所被允許的戰場;甫一踏進石壩,但見滿天煙火,景觀燦爛無比,在「鬼洞」尚未被徵收之前,人人手拿火炬,提著燈籠,祇要是來到這山上,非得往洞中鑽鑽不可,而也總是弄得鼻孔漆黑,兼之飽受電光砲的驚嚇,方才出得了洞;我曾約莫估計就這兩晚進出「鬼洞」的人數,最少不在五千之下。
「欲覓清靜地、更進一步路」,再朝裏面走,「情人峽」隱約在現;一條寬約三尺、高約五丈的通道,連繫兩山之間,底下是六個圓形洩水孔,人走上面、強風襲來,真是令人有點惶惶驚驚,膽子小一點的該是不敢走;為啥名喚「情人峽」、「情人道」,許是因為女孩子至此非得男孩子攙扶,方能亦步亦趨而之得名吧!此處是一片峽谷地形,林木秀麗,非得像我這般略有閒情逸致的人刻意尋至,閑少人跡;置身此中,山風習習、衣衫飄颺,間或傳來聲聲鳥鳴,直似人間天堂。
而也不知為什麼,我總喜歡在暴雨如洩的當兒,冒著滂沱的雨勢,隻身撐傘踱步到這一山區石壩上,遼望一進遠比一進還高的攔水壩,洩水孔匹鍊般的傾注而下,站在防波堤上遠遠望去,水聲隆隆直似瀑布澎湃,每回必至雨勢稍歇停、水洩勢轉小,我這才盡興而歸。
總搞不懂,撐著傘猶被雨水濺濕的那種感覺能有什麼好,但我偏就是極端的喜歡這種味道,就像每年的元宵節、中秋節,無論我身處何地,我總會設法趕回風城一樣,那怕僅能待上一晚也罷。
第七映像 ━ 風城的風
儘管,一提到風城,千百人的目光印象,俱俱指向台灣的北部,但我們仍確信這兒是一個風城,因為風是怎麼吹的,惟有海洋知道,而台中港就在周近。
總懷念居鄉的那段歲月。以往每天清晨起來,總習慣性的拿著掃把,清除地面上厚厚的一層黃砂,待到傍晚放學回來,也總是還得再清掃上一次;原先這是家中分配給我的清潔職務,在剛開始時著實有點不習慣,直到後來,似乎與這一塵土間建立了頂深的感情,不待人叫,總是習慣性的、小心翼翼的清除那一片濃濃的鄉土。
總喜歡風城的冬天。頂著一股迎面而來刺冽冽呼嘯的北風,將兩隻手撐滿褲袋,讓學生帽的帽簷壓得低低的,從風中夾帶而起一粒粒的黃砂,打在身上的那種感覺,似乎在略帶痛處外還存在有一股獨特的親切感,很難說那是種怎樣的感受,總是我極端的喜歡這種味道。
上回好友從千山之外的美國加州寄來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故鄉的種種,給予他記憶底版的一段段午夜夢迴,尤其是忒懷想故鄉的風、忒眷戀風城狂飆的風土歲月,信中並問及:屬於這風城獨有的冬季又快到來了吧?真想現在仍年少、仍是處在居鄉求學的那段歲月,其實誰又何嘗不想!
尾 聲
故鄉沒有天橋,不用地下道,靜甯的夜色更不需粧點霓虹燈。
十五年前,我赤足的腳,踩踏在故鄉母性的泥土上,十五年后,故鄉仍舊多情的用她寬廣的身體承載著我,祇是我多了一雙歲月的屐痕,而故鄉仍是故鄉。 |
慕 影 寫於1983年 |
后 記:歲月的屐痕轉眼已過了三十年,故鄉風城給我的映像,仍舊是跟三十年前差不了多少,除了添上幾座天橋、霓虹燈、幾條敞寬的大道外,其餘仍舊是沒什麼改變,三十年前、三十年後,我仍是我、故鄉仍是故鄉!
火車站,依舊是處在那一處荒涼僻遠的一隅;肉圓伯的肉圓,照樣還是蹲在家門前,擔子還是那三十年如一日的老古董!
夜行俠豆花伯的豆花,也還是一樣九點過後才看得到,問題是他一個禮拜才賣週六、週日兩天,甚且天氣不好時,沒有任何人能猜得準他倒底會不會出來賣,也因而網路上戲稱他是幽靈豆花,而且還繪製了一張出沒路線圖─沿著觀音廟旁、夜市彰化銀行、媽祖宮,看誰運氣好誰就能找得到,也因而常引來一票開車族,從台北、台南、台中各地殺將過來,就看誰夠好運能碰到!
曾有一次機會問過看來不過七十出頭的豆花伯(其實他年紀都已快八十五了),為什麼還要這麼拚,他的回答是就當作是一禮拜一兩次的運動,而且他的兒子女兒也同意他這樣做,唯一的條件就是不許他太累;看夜行俠豆花伯這樣,我想他一定能樂享天年,活到九十五歲都不成問題!
另外,清水擔仔米糕在各大美食節目強力放送下,現在已變成兩家最有名的店家在PK,兩家比的就看每逢假日,誰排隊的人潮會勝出而已;而石壩,在經過多番人工整修之後,原本的天然靈秀之氣失之殆盡;時代科學的進步是好是壞,升斗小民難以置評,只能說我怕再去看了後會傷心,所以現在每次返鄉,石壩再也勾不起我想看她的衝動了,或許也要怪我這個人太矯情、跟不上歲月的遞嬗罷!
在此要感謝我一生摯愛的老婆,能幫我打出這篇長稿,否則依我打字的速度,這篇稿子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收放到我的部落格之中,另外也要感激家中的三位小朋友(在我眼中他們永遠都是小朋友),我一些信手拈來、雜七雜八,卻被老婆大人細心分門別類收藏起來的塗鴉之作,如果不是他們分工合作、自願閒暇時充當打字員,我也不可能幾幾乎每天都能丟得出作品來,當然正如我答應過他們的––新的塗鴉我也會陸續塗出來、不管塗得好不好!
別人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們家則是一人部落格、全家總動員,老婆還有三個小朋友,再次謝謝你們,往後我會更努力把自己做好,相信我,我一定做得到! |
慕 影 寫於2011年 |
- Mar 05 Sat 2011 07:17
寫我故鄉――風城映像 /(少年十五二十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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